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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#日常書摘]

二二八這一天,想要摘兩段小說。此其一。
郭松棻,<月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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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八這一天,想要摘兩段小說。此其一。
郭松棻,<月印>,《奔跑的母親》:

「翻過年的三月,文惠在收音機聽到淒厲嘔血般的廣播。
她驚住了。她趕緊把音量轉低。
夜裏,她把收音機拿到廚房,繼續守在那兒小聲收聽。
台北發生事變了,聽說市街戰已經發生了。
這段日子,自己關在房子裏一心看顧著敏哥,跟外面完全隔絕。沒想到戰爭又要來了。
二個月以前,突然只能買到「戶口米」,就聽說遲早會出事的。
在大稻埕的母親不知怎麼樣了?
明天一早恐怕得出去買一些黑市米。
半夜,鐵敏的熱度又回升,昏睡中嚷著一些夢話,人好像在練兵場上。
戰爭最後一年,從林口飛機場起飛的隊伍裏,聽說已經有台灣人的志願兵充當神風隊。那個時候,有些家屬全家做惡夢,半夜鬧鬼的事情突然多了起來。
收音機說,大稻埕夜裏槍聲不停。處理委員會在中山堂成立了,厲叫呼喊,要求處理這個事變,文惠跪在發著高燒的鐵敏身邊,心絞成一團。
四月初,河畔的蘆葦已經長出新的嫩芽,雜在去年的枯穗裏。不久以前,他還那麼愉快,以為戰爭已經結束,一切都太平了。鐵敏告訴她一些以前六三部隊裏的趣事,他們還哈哈大笑起來,沒想到戰爭到底又回來了。
廣播電台吵得最兇的時候,鐵敏身上的褥疹發得通夜睡不著覺,人在夜裏翻來覆去,全身都癢起來了。然而他還被蒙在鼓裏,不知外面已經發生事情了。
「開燈罷。」
他身上癢得受不住,半夜大聲叫起來。
不是她不敢開,而是燈火管制中哪來電燈?她只點了蠟燭,也不敢告訴他戰爭又來了。
她撩起蚊帳,藉著月色,用濕毛巾替他輕輕洗著身子。
凌晨四點鐘,遠處的田間有燭火亮起來,她才安了心。
等天濛濛亮,文惠騎著腳踏車出門,到處叩米店的門,想多屯積些。現在一條天香肥皂已經賣到二十塊了,比米還貴。
物價ㄧ漲,文惠在腳踏車上心就慌起來,眼前的路也顯得遙遙迢迢的。
幾個禮拜以來,公館一帶很冷清,路上見不到什麼行人。一切像死了一般。
再聽到教堂的鐘聲響起來時,她也有了母親的消息。
母親說:「又太平了。」
不久,跛腳的區長連踢帶拐地踽過來。
他挨家挨戶通知,傳達上面的命令。他要每一戶把家裏收藏的日本刀統統繳出來。
「不管是軍刀、刺刀、短刀、佩劍,或是擺設用的飾刀,統統不能留了。」
區長強調說:「這是命令。」
文惠問區長說:「事變過去了?」
「過去了,過去了。」
鐵敏在夢裏被吵醒。他從枕頭上轉過頭來,奄奄地問是誰。
「沒有,是換藥袋的。」
文惠隨便回了他一句。
初夏的黃昏,天氣一下熱了起來。文惠臉上冒出豆子一般大的汗粒,把家裏日本遺孀留下來的軍刀一把一把放進浴盆的火爐裏。等到刀刃烤紅了,她從炭火中抽出來,拿到廚房外邊,用鐵鎚敲打,直把筆挺的軍刀敲得捲成一團。
天色暗下來,文惠在牆角下,挖出一個個深洞,然後把一把一把變得捲捲曲曲的軍刀統統埋下去。
文惠背著鐵敏,花了三天的時間,完成了這個工作。
她和母親商量。母親也說把它燒掉埋起來的好。免得繳出去,官廳看到藏了這麼多大刀,反倒起了疑心。
文惠好像做賊一般,燒著軍刀的時候,一顆心吊得高高的。到了夜裏,她四肢癱軟,口腔發乾,她就自己喝酒壓驚。
現在,軍刀一把一把都埋到地下去了。她一個人坐在廊口,腳棲在石階上,手裏拿著一碗米酒。
刀刃在炭火裏燒到全身通紅時,就像天上的一條彩虹,突然被點燃了生命。然後敲過了再用冷水一澆,化成一股白煙,往藍空裊裊升去,好似折夭的小孩升上了天。
黑夜替她遮蓋罪行。酒澆入胸裏,她心安了。
如今事情臨到頭上,她得一個人撑起來。
不容猶豫,不能害怕,她身邊還有一個病人要照顧呢。
這段時間,她把自己鍛鍊成另外一個人了。
現在日本人留下來的東西,除了一個螢火蟲的籠子以外,什麼都燒了,連上釉的神龕也劈了當柴火。
晚風吹來。
她用灼燒的臉頰迎上去,夜的曠空突然變得熙良而和睦。
夏蟲還沒有來以前,牆外的田野一片安靜無聲。
不久,遠處的小學傳來了軍號。
聽久了,她知道那是寄駐在學校的憲兵團開始要睡覺的熄燈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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